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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2 章

夏末秋初,煙雨霖霖。

東京城雨下數日不住,街巷間行人往來稀少。偶有躲雨的行人站在商鋪檐下看到禁衛軍出動,便要聯想到最近出事的張家,以及那位從天上墜下來的月亮。

張行簡被監押於天牢,宰相孔業親自審問。兩人政見本就不和,此番那張行簡必要吃些苦頭。

人人要稱一聲可惜。

人人想不通張月鹿那樣的人物,為什麼要犯這樣的錯?朝廷中受他牽連的人不少,落井下石的人也不少。也許是他太著急,急著重振張家,又貪戀權勢,才走到這一步。

案子審問整整一月。

與張家聯姻的沈家觀望之後,迫不及待地上門退親,說沈青葉是英雄豪傑的女兒,沈家不能讓沈青葉受委屈。

張文璧能如何?

弟弟下獄,宗室訓斥,家族人心惶惶。她承受的壓力,似乎回到了十幾年前兄長去世的時候。

相同點是當年的事兄長沒有連累家族,如今的事,張行簡也不連累家族,他一人頂了所有罪,求不牽連更多人。

人人在看張家的笑話。

張文璧沒有心情理會區區退親,沈家要與他們劃清界限那便隨他們,她自己要忙著打點關係,求問親朋,拜訪各位大人物,不求放過張行簡,只求免了張行簡的死罪。

為此,她甚至去拜訪自己過去十餘年絕不登門的安德長帝姬府邸——

雨絲如注,煙霧重重。

侍女撐著傘,陪張文璧一同站在帝姬府邸外。帝姬稱病不見,她便日日前來。她奢求帝姬看在昔日情緣上,放張行簡一馬。

侍女輕聲:「娘扆崋子,你也不必太憂心。三郎吉人自有天相……」

張文璧:「我寧可聖裁是張家滿門流放,陪張月鹿吃苦,也絕不能讓張月鹿死在牢獄中。那孔業向來看張月鹿不順眼,此次不知道會如何折騰張月鹿。我又進不了天牢去探望……」

侍女:「但是出事前,三郎說過,讓二娘放心,不必為他奔波。」

雨水落在張文璧肩頭,煙霧迷離她的眼睛,她淡聲:「他是我弟弟。他說不用我管,我便不會管嗎?張家頹然不是一次,再來一次也無妨……可我、我……」

她不想再失去家人了。

父母死,兄長死,被未婚夫拋棄,十五歲的她從旁系挑出那個粉雕玉琢的幼童,一步步牽著幼童的手回到家裡。

靈堂上的白幡還未拆去,她便要給幼童擦手擦臉,準備飯菜。

那樣乖巧安靜的小孩,她打他、訓他、罰他,日日陪他。狹小的枯井中,坐井觀天的人,除了他,還有她。

整整十五年。

漫長無比的十五年。

她到哪裡再等一個十五年呢?

張家可以沒了,張月鹿不能死在天牢中。哪怕、哪怕……她需要向李令歌低頭,向李令歌求助,在李令歌面前,忘記所有恥辱。

張文璧出神地想著這些時,侍女突然提醒她:「娘子,帝姬殿下果然沒病。有人登門……門開了。」

張文璧看到陰雨下,一個僕從模樣的人從一輛後來的馬車中跳出,急匆匆抱著懷中一卷宗,叩門進了帝姬的府邸。

張文璧看那馬車的標誌:「……是孔家的馬車。」

奇怪,孔業什麼時候和帝姬有了這重聯繫?該不會與張行簡有關?

張文璧一咬牙,從傘下奔出,向那即將關閉的偏門跑去。侍女急急喚她,她硬是抵住那門,對驚訝的帝姬府上侍從咬牙:「我是張家二娘,是帝姬昔日的手帕交,我要見帝姬!

「為何一個僕從能見,我卻不能見?我不信帝姬不肯見我,你們再去問她,問她——張容的親妹妹,她一點面子都不給嗎?!」——

在張文璧於帝姬府門前大鬧的半個時辰前,孔業收到了來自天牢的一個消息。

正如世人猜測他不會放過張行簡一樣,他確實恨不得張行簡死在牢獄中。他不會出面,但他的人會百般折辱張行簡,誓要張行簡走不出那裡。

半個時辰前,天牢中的張行簡用一個信息,來換張家不盡被自己連累,不會誅九族。這個信息是——

張容還活著。

在獄中受了不少刑罰的張行簡,昏昏沉沉中,告訴他們一個大概的範圍,張容茍且偷生的可能。不知張容的活著,能否換張行簡一命,換張家不受累。

這個消息,是張行簡與博容早就說好的。博容願意用這個消息扶弟弟上位,給弟弟壓倒孔業的機會,給弟弟走到少帝身邊的機會。

何況,張行簡需要離開東京的機會。當著中樞大官的他,無法輕易離開東京。但為了張家和博容的安全,為了博容身份的安全,張行簡需要去親自辦一些事。

而孔業一直在查張家,隱隱約約的懷疑與猜測,比不上張行簡肯定的答案。

孔業在猶豫,自己是拿這個消息用欺君之罪滅張家,還是用這個消息,換帝姬出京?是張家滅門更重要,還是帝姬離開更重要?

以帝姬對張家的感情,張家不一定因為欺君之罪而被滅門。但只要帝姬離開了東京,帝姬對少帝會失控,孔業就有機會讓少帝全然信任自己。

一個不想理事的皇帝,身邊豈能有三個厲害人物,達成三足鼎立的穩定局勢?孔業要張行簡和帝姬雙雙出局,自己一手把控朝堂,把控少帝。

為了這個張容活著的消息,孔業願意放張行簡一條命,許諾不殺張家滿門……只要張行簡說出張容的線索。

多年的朝政生涯,已經把曾經的天真帝姬變成了一個愛慕權勢的帝姬。孔業想不到什麼法子會讓帝姬願意麗嘉放權,願意離開東京。事實上帝姬也從不放鬆少帝身邊的控制,從不離京。

只有張容,能讓李令歌動容。

張文璧在雨中等候的漫長時間中,孔業做了決定,要將張容活著的消息,送給李令歌——

在張文璧闖入帝姬府,面見李令歌,向李令歌求助的時候,李令歌正站在窗下,拿著孔家僕從送來的一頁紙,望著霏霏煙雨發獃。

十五年。

漫長的十五年。

她都要忘掉那個人了。

但她又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忘掉過。

少年時發過的昏、不平的意,總會在志德圓滿的青年時期回頭來找你,日日夜夜纏著你,折磨你。

她想從張行簡身上找那個人的痕迹,想從無數人身上尋到少年時的影子……這全都不如本人。

李令歌捏緊手中被雨浸得模糊的紙條,手指因用力而發抖,一雙眼亮如子夜,她拚命忍著全身血液的沸騰與戰慄。

她想她已不愛張容了。

時間早就帶走了她所有的愛。

但是意難平,永遠不會結束。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那個人,所以如今越是平順,心中的一個洞越是不停地放大;越是什麼都得到了,越是有一個人永遠碰不到。

她要擺脫舊日陰影,無論是放下那個人還是殺掉那個人或者重續舊緣、囚禁舊緣,她都要為這段關係畫一個句點。

無論是她打算一輩子這麼讓少帝當著一個傀儡皇帝,還是能下定決心廢掉少帝,她都需要拋卻自己所有的弱點、唯一的弱點——張容。

張文璧明明站在深殿中,說出的話卻距離遙遠。隔著煙雨重重,那些話很久才落入李令歌的耳中——

「……所以,求殿下出手,饒張月鹿一命。」

李令歌緩緩回頭。

她背著光,面容模糊,又透著一股詭異的艷色。

張文璧聽到李令歌幽幽笑:「你放心。

「張月鹿不會死在天牢中。只是死罪能免活罪難逃,他賣官鬻爵、貪污枉法,幾年流放,總是不能免的吧?」

張文璧對此已然驚喜:「多謝殿下!殿下,我替……」

張家因張行簡而榮,再因張行簡而衰,張文璧完全可以接受。

李令歌擺手,溫柔含笑:「我不日要出京辦點兒私事,這點事就不必謝我了。」

她凝望著張文璧,默默想:張文璧知不知道張容還活著呢?

她念頭轉了幾轉,心想還是對張家人好一些吧。

萬一、萬一……她此行有結果呢?——

這一年秋天,張家滿門流放,張行簡獨自被押往嶺南。

不提朝野的唏噓慨嘆,帝姬離京的那日,壓抑著心中快樂的李明書剛回到寢宮,就迫不及待召孔業,要私訪民間,要遊戲人間。

李明書欲蓋彌彰:「朕突然發現,朕與百官都不是很親近,對他們不了解。姐姐走了,國家大事要朕親自處理,朕得去問問那些老大臣的想法。不如我們先去沈家吧?」

孔業太了解這位少帝的玩物喪志了。

孔業說:「官家,臣早上得到消息,張行簡被押出京的時候,沈青葉傷心難過,哭暈了過去。沈青葉想為張行簡守節,沈家自然萬萬不許。悲苦萬分的沈青葉便說要離開東京,想下江南回故鄉老宅,為她父母掃墓。

「沈家車馬今日早上剛出東京。」

少帝呆住。

他雖蠢笨,卻覺得這事有些巧合……他不禁看向孔業。

孔業也覺得巧合,但孔業對女色興趣並不大,他興緻盎然想派兵追殺,在路途中弄死張行簡,哪有心思幫少帝去搶奪大臣之女。

孔業哄少帝:「東京的窯子,官家沒逛過吧?老臣可以陪官家去走一走。」

李明書悶悶不樂,暫時被說服,不甘地點點頭——

此時節,益州也下了一場秋雨。

沈青梧坐在帳中給一把弓上弦,「刺刺」聲讓帳外的將士面面相覷。

她手下的弓材質上等,通體青白,清亮緊繃的弦映照一雙冷目,搭上箭後,可吹毛斷髮,摧金斷玉。

博容在外讓人通報後,掀簾進來。他掃視一圈營帳,見沈青梧的軍帳少有的被收拾整潔了。

被褥已疊,槍刀放在兵器架上,地上塵土已掃,桌上放著一小小包袱,而沈青梧正埋著頭調她新得的那把弓。

博容笑:「你什麼時候開始玩弓了?」

沈青梧:「剛剛。」

博容:「不知道的還以為阿無要去刺殺誰了,在連夜做準備。」

沈青梧擡眸,看他一眼。

她警惕道:「我已經告了假,我有聖旨在身。現在沒什麼緊要戰事,我可以離開軍營。」

博容微笑:「沒說不讓你走。」

他見沈青梧仍用警覺的目光盯著自己,不禁摸摸鼻子。沈青梧不喜歡動腦,但她的直覺比所有的聰慧才智更有用。她僅憑著本能,就能猜到自己有目的。

博容心中嘆氣。

他不得不如此。

他撩袍坐下,溫溫和和道:「阿無對最近東京傳來的張家事情,怎麼看?」

沈青梧:「和我有什麼關係?」

博容喃喃自語:「聽說沈家與張家退親了……那位沈家娘子,好像與你關係還不錯?」

沈青梧眼睛裡寫幾個字:與你何干。

博容喃聲:「阿無有想好去哪裡玩耍嗎?我昔日也曾去過不少地方,阿無需要我提提建議嗎?」

沈青梧不吭氣。

博容嘆服,縱有百轉千回的玲瓏腸,面對沈青梧這種油鹽不進的人,也得直說。他咳嗽一聲,側過臉,睫毛動了動。

博容說:「你若是不是特別忙的話,不知道我能不能托你,去照顧一下張月鹿?」

沈青梧眸子微縮。

她詫異地看著博容,有一瞬懷疑博容知道自己想做什麼。沈青梧為這種猜測而心虛,怕博容斥責自己的土匪行徑,但博容側坐著,並沒有面對她,也沒有訓斥她胡來的意思。

博容沒聽到回答,他轉過臉來看她。

沈青梧無辜地眨眼睛:「誰?」

博容:「……」

他有些被裝傻的沈青梧笑到,卻得一本正經地配合她的無辜:「東京張家三郎,張行簡,也叫張月鹿。你與他打過幾次交道,你不記得了?」

沈青梧:「可能因為這個人太灰撲撲,在人群中不起眼,我就忘了吧。」

博容:「……」

他縱是心事重重,此時也忍不住莞爾一笑。

他聽沈青梧正兒八經地問自己:「你說照顧他,什麼意思?你和他什麼關係?」

博容沉思。

他沒想好,半晌只說:「張月鹿若是願意告訴你的話,你聽他說便是。東京張家出事,我擔心那些政敵會不放過張月鹿。我想要一個武功高手能保護他的安危……若是阿無不是很忙,不知道能不能幫我這個小忙?」

沈青梧問:「照顧他,是什麼意思?」

她的問題已經重複兩遍了,博容聽出她的重點了。

但是博容疑惑地看著她,不知道她的意思。

她眨眨眼,他學著她眨眨眼。

沈青梧抿唇,她誠實問:「我是說,保證他不缺胳膊斷腿,算不算照顧?」

博容:「……」

沈青梧:「他還有一口氣在,還活著,算不算我照顧得好?」

博容大受震驚。

他澀聲:「阿無你……」

他還以為沈青梧和張行簡關係不錯,以為沈青梧會掛心張行簡,以為自己需要給沈青梧的離開,找一個合適的理由……博容不禁開始迷惘,張行簡怎麼得罪沈青梧了?

沈青梧最後問:「你是把他送給我,允許我隨意玩耍,只要不弄死他,就行了。是這個意思嗎?」

博容厲聲:「沈青梧!」

沈青梧立刻道:「那我不接你的委託,我不護送不保護了。我的假期很重要,我很忙,沒空接你的委託。你是博容也不行。」

帳中一陣漫長的沉默。

良久,沈青梧調好了她的新弓,滿意地走向她那扔在桌上的包袱時,她終於聽到了博容艱澀而無奈的溫潤聲音:

「……嗯,你只要保證他活著就行。」

他心中忐忑,希望張行簡能應付得了這樣的沈青梧。

他需要確保一個自己信賴的人可以保護張行簡,但是他不能確保沈青梧這樣性格奇怪的人,會和張行簡平和相處。

……他儘力了。

剩下的聽天由命吧——

九月底,張行簡被官兵們推搡,踏上流放嶺南的路程。

手腳皆被鐵鏈拷住,身上受了不少傷,眼睛也視線模糊,看不清東西。

這都是孔業在天牢中贈予他的禮物,可見這麼多年,孔業多希望他死。若不是他給出張容的消息,可能真的會死在牢中……

張行簡出神著,被人從後重重推一把。他趔趄幾步,被腳邊不知道是石子還是樹坑絆倒,身後官兵只嘲笑:

「還當自己是東京的月亮呢!落到弟兄們手裡,你再回不去了。」

張行簡回頭看他們,看身後的嘲笑。

眾人見他身子清矍,面容白而清,長發烏亂貼面,唇瓣乾裂,一雙眼睛因無法聚焦,而霧蒙蒙一片。明明已經落到這般境界,可他氣質的高邈與容貌的清逸,反而帶給他一種零落美。

豈不讓世間男兒郎暗恨?

於是張行簡剛站起來便被推倒,聽人罵:「瞎子瞪著我做什麼?你能看見嗎!」

其實張行簡能看得到模糊的影子在動。

這種視覺是他從未體驗過的,他很好奇,聽人一會罵自己「瞎子」一會罵自己「瘸子」,他都淡然過濾,當做沒聽到。而他這種面容平和神色沉靜的,也讓官兵們覺得無趣。

欺負一個會反抗的人有趣,欺負一個什麼反應都沒有的人,無聊。

官兵們嘟囔著:「快點走!早點到驛亭早點休息。老子竟然要送你去嶺南,那得走到猴年馬月……」

他們目光閃爍,想著自己臨走時收到的金葉子:若是今夜幹掉張行簡,嘿嘿……

昏昏天幕中,一個森然的男聲從前方密林中傳出:「走不到嶺南的話,那就在此停歇,不必走了!」

「什麼人——」官兵們刷刷抽刀,四面八方寒箭射出,長林等衛士蒙著面穿著夜行衣,巍然而來。

他們目的直奔張行簡。

官兵嘶喊:「有人想劫犯人!別讓犯人跑了!」

「嗖嗖」箭聲不絕,刀劍打鬥聲迅疾,張行簡才模糊地看了一會兒,就被一個官兵抓住,拽著他疾走。

這些人是朝廷派來的官兵,因為想在私下處理張行簡,他們武力不算弱;而長林等人是張行簡的侍衛、死士,他們武功自然也不弱。

如今場中最虛弱的,便是被夾擊的張行簡了。

多少次被推倒、被拉拽……可能張行簡一輩子都沒這麼狼狽過。

沈青梧坐在一處半坡高石上,靜靜欣賞著這場黃昏中的打鬥——

「你們、你們……逆賊!」官兵們咬牙切齒,卻步步逼退。

倒在血泊中的衛士不甘心地叫喊,長林已甩開那剛濺了自己一身血的倒霉鬼,向坐在地上的張行簡疾行而去。

長林:「郎君!」

他看到張行簡蒼白瘦削的面孔,一雙噙著霧氣的沒有光的眼睛。

張行簡微笑:「我看不見。你們來了多少人?」

長林怔忡:郎君為了能離開東京、麻痹孔業,竟自毀至此。這份心狠,他自愧不如。

他心痛萬分,低頭想法子要砍斷郎君手腳上的鎖鏈,突然,他一把扣住張行簡的肩,帶著他往旁邊一滾:「有埋伏——」

一道寒厲箭鋒從天邊射來,直逼向這些剛剛輕鬆的衛士。他們才被官兵們消磨了精力,又即將迎來一場苦戰。

長林和衛士們去應對那天邊的飛箭,寒箭速度極快,箭來自密林高處,而今他們所在之處是一片沒有遮蔽物的空地……長林心頭冷汗淋淋:他們剛才怎麼對付官兵,如今也被怎麼對付了。

對方抄襲他們的戰術!

可那又能怎麼辦?

長林驚呼:「郎君——」

他眼看那密林中的飛箭,步步直逼剛剛搖晃著站起來的張行簡。

長林一凜:孔業這是派了武功高手,來要郎君的命了?這才剛離京多久,對方就趕到了?這、這和郎君預料的情況有出入啊……

因為那箭一支支所指皆是張行簡,長林等人不由投鼠忌器。密林中的敵人只有一人,但因為對方要殺張行簡,長林等人完全被對方拉著走,被鉗制住。

長林厲聲:「大俠不如出來一見!孔業給你多少好處,我們出十倍!還請高手——」

「刺——」箭再射來。

張行簡目光眨一眨:如今他倒成拖累了。

他素來是個心狠的,發現對方用自己來對付長林他們,張行簡豈能讓對方如願?

於是,在箭再一次射來時,長林高呼著告訴他如何躲,他避開要害,偏偏朝長林所指的相反方向迎去。

張行簡霧蒙蒙的眼睛睜大——

一隻森箭破空,向他直逼而來。

箭鋒直入他胸口,巨大的力道讓張行簡當即後退,喉間一滯,吐出血。

他搖晃著倒地,隱隱約約看到星河密密流轉,暈黃樹葉在風中亂晃,聲勢如潮。

像是曾經某個秋日後半夜,沈青梧救了他,將他放下後策馬離開,那時他迷離中看到的星河蜿蜒。

這應當是錯覺。

閉目陷入昏迷前的張行簡在心中想:他應當是視線看不清東西,看錯了——

對方在張行簡倒下後,攻勢更猛。

長林等人如臨大敵,咬牙與對方周旋。對方終於從林中走出,一步步踩著落葉,修長身形一點點清晰——

長林倒在地上,切齒而震驚:「沈……」

沈青梧對他擡起了弓。

沈青梧不會殺他們,因為博容在那日談話後,又不放心地來找過她一次。他叮囑過她不要殺無辜百姓,博容說她要是行惡,他便與她一刀兩斷。

沈青梧不想博容生氣。

她不殺這些人,但是這些人會阻礙她帶走張行簡。

她只好給這些人足以療傷很長時間的傷,拖累這些人的步調。

一力破萬法。

她不在乎他們那些人彎彎繞繞的腸子,她有自己的方式讓自己始終處於主場地位。

長林等人陷入昏迷,不甘願地倒在血泊中。紛飛黃葉被官兵們的血染紅,沈青梧背著自己新得的弓,慢悠悠地走向被她一箭射中的蒼涼青年。

她彎下腰。

她很聽博容的話,她不會讓張行簡死。

但是張行簡得跟她走——

張行簡被寒意驚醒。

他昏昏沉沉,周身發冷,身子一陣虛弱,稍微一呼吸便痛得發抖,而每一次發抖,都讓他冷汗更深一重。

他聽到淅淅瀝瀝的聲音。

不知道是雨聲,還是山間溪流的聲音。

張行簡沉靜片刻,他一雙眼噙著迷霧,向四方觀看。他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蹲在不遠處,好像在洗什麼。空氣中的潮意,應該來自水聲……

如今是在山間?哪裡的山?

長林他們呢?

此人是誰?

張行簡默默判斷著環境。

他蹙著眉,緩緩摩挲熟悉四周環境。他每動一下,胸前傷口的血都向外滲,但他渾然不覺。他扶著竹竿站起來,鐵索仍在手腳上,叮叮咣咣聲音在此清晰萬分。

秋日涼風吹拂他浸了血的白袍,泠泠清寂。

張行簡聲音輕柔:「是這位大俠救了小可?」

他不提「挾持」,不提昏迷前那場戰鬥,只說「救」。

蹲在溪水邊洗弓的沈青梧,詫異地側過頭看那風姿獨絕的郎君。她以為他醒來就要開始與自己斗心思,與自己談條件……但張行簡這個反應,唔。

沈青梧看著張行簡迷離的漂亮若琉璃珠子的眼睛。

那麼黑,那麼清,然而沒有一點神采。像是被秋日的霧籠蓋,煙雲重重,富有詩意。

沈青梧一隻手洒洒水,托住下巴,眨眨眼:

張行簡變成瞎子了。

……真慘啊張行簡。

你能怎麼辦呢張行簡。

沈青梧忽然有了一個主意:如果她不是沈青梧,張行簡會喜歡上救命恩人嗎?會被困在救命恩人身邊嗎?

她若不是沈青梧,能否以其他人的身份,得到張行簡?比起沈青梧,他是不是更容易被沈青葉那樣羸弱善良的娘子打動?

若是最開始,她與他的救命恩怨,換一種方式,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?

張行簡沒聽到那人開口,以為那人在判斷自己,他語氣更和氣:「敢問大俠如何稱呼?」

他聽到一個有些彆扭、卻嬌柔文弱的女聲怯怯響起:「奴家叫阿無,不是什麼大俠。郎君,你為何倒在奴家家門口?」

張行簡微怔。

他覺得哪裡很奇怪,又一時說不上來。

他立在寒風中,玉骨清致,惹人喜歡。

溪水潺潺,黃葉飄零,這山間景緻枯落又重現生機。

溪水邊的沈青梧摸了摸自己嗓子,慢慢站起來,將手中弓背到身後。

她走向他,語調是自己從沈青葉那裡學來的:「郎君,你怎麼了?你看不見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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